相似的欲望 不同的悲剧:比较《榆树下的欲望》和《欲望号街车》的结构共性
朱岩岩
(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北京,100044)
摘要:从戏剧结构角度分析,尤金·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和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分别展现不同女性角色的悲剧命运,但两剧却具有相似的悲剧情节框架。在两位剧作家笔下,两个女主人公在相似欲望的驱使下,分别闯入到以男性为主导地位的家庭,与家中男性力量产生矛盾斗争和乱伦关系,最后导致不同的悲惨结局。
关键词:《榆树下的欲望》 《欲望号街车》 悲剧 结构
纵览二十世纪戏剧文坛,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1888-1953)和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1911-1983)是评论界公认的两位杰出美国剧作家。前者不仅独享“美国现代戏剧之父”美誉,更有诺贝尔文学奖(1936)和四次普利策文学奖殊荣,其作品主要占据二十世纪前半期美国舞台;而后者则是美国二十世纪中期剧作家中的翘楚,曾两获普利策奖,四获纽约剧评奖和道诺森奖,其作品还被认为是拉开“战后美国戏剧的开端”。《榆树下的欲望》(Desire Under the Elms, 1924,简称《榆树》)和《欲望号街车》(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47,简称《街车》)分别是两位剧作家的代表作,最能体现他们的创作理念和思想深度。比较这两个剧本可以折射出美国戏剧传统和悲剧结构在这两位杰出戏剧家中的传承与发展。
一、相似生存空间 不同家庭结构
众所周知,家是每一个人身体和精神休憩的港湾。噶斯顿·巴赫莱德(Gaston Bachelard)在其著者《空间诗学》(The Poetics of Space)中专门论述家庭空间的重要意义。一个家庭占有的空间是“世界的一个小角落”,但是这个特有的家庭空间给与人的心理感受是“安稳和私密的”,因此,向往并拥有这种稳定的生活空间和与亲人的亲密关系,就成为每一个人“必须实现的梦想”。①在《榆树》和《街车》中,奥尼尔和威廉斯都精心选定一个家庭空间作为反映世界的“小角落”。
在《榆树》的开场,奥尼尔重点介绍卡博特家周围破败和闭锁环境。“农舍南端前面是一面石墙,墙中间有一扇木门,通向乡间小路。”② 在《街车》开场前,威廉斯也详细描写了斯坦利夫妇的家庭空间——新奥尔良市埃里什街区一个普通的二层小楼。如同前辈奥尼尔一样,威廉斯设定的环境也是破旧和封闭的。“大多数房子原本白色的外墙已在岁月侵袭下变成灰色,楼梯和阳台摇摇欲坏。”③
《榆树》中,农舍中的卡博特一家有四名家庭成员:年逾七旬的老父亲埃弗瑞、三个光棍儿子——西蒙、皮特和伊本。在这样一个由单身汉组成的家庭里,兄弟之间和父子之间充满了诅咒与怨恨。老父亲埃弗瑞整日在外面游荡逍遥,经常几个月也不回家,西蒙和皮特将近四十岁,摄于父亲的威严和驱使,常年辛苦地在农场的田地里劳作,小儿子伊本也对父亲充满怨恨。
《街车》中,斯坦利和丝蒂拉夫妇第一次共同出场就成功地给观众留下和睦夫妻的印象。下班回家的斯坦利手里拿着一包渗着血水的猪肉,在楼下高声喊叫丝蒂拉的名字,闻声而出的丝蒂拉一边接过斯坦利抛过来的猪肉,一边“笑得喘不上气”,丝蒂拉还多情地告白说,“他[斯坦利]出门一个晚上,我都不能忍受。他离开一周,我就快疯了。”4很明显,与《榆树》中家庭成员的相互仇视不同,《街车》中的这对夫妻互相爱慕和依恋。
二、相似女性角色 不同性格特征
随着剧情发展,两位剧作家不约而同地都设置了一个女性闯入者角色。 《榆树》中的艾比和《街车》中的布兰奇心中都藏着对家庭的渴望。在遇到埃弗瑞之前,艾比已经饱尝生活的艰苦。“我的生活过得很艰难……就当我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你的父亲[埃弗瑞]出现了。”5 埃弗瑞的适时出现,让艾比看到重新获得家庭生活的希望,她毫不犹豫地嫁给这个已经七十五岁的老头,并心甘情愿地随他来到新英格兰偏远的农场。同样是出于对家庭的渴望,《街车》中的布兰奇才离开密西西比的劳瑞尔市,来到新奥尔良投奔妹妹丝蒂拉。布兰奇原本是美国南方贵族淑女,但是随着家族亲人相继离世,家族人口越来越少。布兰奇非常渴望能从唯一的妹妹那里找到家庭温暖,以至于她与妹妹重逢时禁不住呼喊,“丝蒂拉是[我的]救星。”6
艾比和布兰奇介入到剧作家预先设定的家庭时,不仅各自身份完全不同,而且对新家庭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在《榆树》中,艾比是埃弗瑞第三任妻子,在埃弗瑞的亲自带领下,长途跋涉来到卡博特一家所生活的农舍。艾比拥有妻子的合法身份,所以她一到卡博特家的农舍,就把自己当作这个家庭的一员,还“带着胜利者的优越感”大声宣布,“我要进去看看我的房子。”7而《街车》中布兰奇完全不同,她是自己提着箱子,凭借信封上模糊的地址,一路打听到妹妹丝蒂拉的家,连多年未见的妹妹丝蒂拉都不知道她的突然来访,更别提从未谋面的妹夫斯坦利,当布兰奇看到斯坦利夫妇窄小的住所,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流露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8
而且,艾比和布兰奇拥有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作为一个擅长挖掘人性的剧作家,奥尼尔认为人类悲剧的根源是人性的弱点,所有悲剧都是由人类“自身荒谬的,悲剧性弱点造成的。”9当艾比第一次出现在卡博特家的农舍时,她的脸上就流露出强烈的贪婪物欲。“她圆圆的脸庞很美,但是其美感完全被脸上带着的粗俗欲望所掩盖”,艾比头脑清醒,而且做事情目的性强,这一点通过“她的倔强有力的下巴,充满决心的双眼” 10明白无疑地展示出来。布兰奇的年龄与艾比相仿,也是三十多岁,与艾比的粗俗和肉欲截然不同,布兰奇气质高雅,颇有修养,但却性格敏感、内心脆弱,“在[布兰奇]犹犹豫豫的神态中和精致白色套装上,有些莫名的感觉,让人想到飞蛾。” 11从外表上看,艾比充满活力的圆润脸庞与布兰奇苍白虚弱的气质形成对比;从性格上看,艾比具有坚定和张扬的坚强个性,布兰奇则内心敏感和空虚。
三、相似乱伦关系 不同家庭战争
在《榆树》中,艾比的介入让原本就不和睦的父子关系更加紧张,而在《街车》中布兰奇的出现也打破斯坦利夫妇一直以来宁静和谐的夫妻生活。巧合的是,在两个剧本中,阻碍艾比和布兰奇闯入家庭生活,并与她们发生激烈斗争的都是男性——《榆树》中的小儿子伊本和《街车》中的男主人斯坦利。
《榆树》中艾比和伊本之间的仇恨来源于对农场所有权的争夺。当伊本和艾比第一次见面时,相互言语之间就充满敌意,二人在交锋中都明确地表示想独占农场所有权。然而,艾比不仅没有被伊本的威胁吓倒,反而越战越勇。最终,伊本无法应付艾比软硬兼施的手腕,只能一边咒骂着,“你这个猖狂的老巫婆”,一边“夺门而逃。” 12
《欲望号街车》中的两性战争正相反,斯坦利强悍张扬,布兰奇则羸弱怯懦,这一力量对比从二人第一次见面就显露出来了。面对斯坦利象审犯人一样的连续提问,布兰奇显得应接乏力,一边唯诺地答非所问,一边寻找退路。终于,当斯坦利穷追不舍地问道,“你结过一次婚,是吗?” 13布兰奇心灵的伤疤被无情地揭开,颓然地晕倒在地。
因为朝夕长处,伊本和艾比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二人开始从相互仇视到相互渴望。三十五岁的艾比嫁给老埃弗瑞根本得不到正常的夫妻生活,终于有一晚,深夜独守空房的艾比在内心强烈欲望的驱使下,将伊本引诱到楼下的起居室发生性关系,因为“以前这个房间不属于我,但是今晚它就变成我的。” 14在这场性关系中,强者仍然是艾比,她不仅成功地引诱伊本,满足自己对性的渴望,而且,还同时完成对伊本和整个家庭空间的完全占有。
《街车》中斯坦利和布兰奇之间则是因仇恨演变成惩罚式的暴力强奸。作为男性,斯坦利坚信“每个男人都是一个国王”,而布兰奇竟然还在背后诋毁他,称他是粗鲁的“猿人”、“动物”、“野蛮人。”15评论家马克·温切尔(Mark Winchell)指出,“作为一个长期借宿者,布兰奇刚在妹妹家只有两间屋的公寓安顿下来,就倾尽全力破坏这个家中原来的幸福生活。我们不能谴责斯坦利的奋起反击。” 16 终于,斯坦利和布兰奇日益累积的矛盾爆发了,被仇恨和酒精冲昏头脑的斯坦利用暴力制服布兰奇并强奸了她。
在两个悲剧结尾,奥尼尔和威廉斯都巧妙安排了一个新生儿的降生,却又各自赋予不同的含义。《榆树》中的婴儿是伊本和艾比乱伦结果,它的出生暴露伊本和艾比的奸情,艾比为了证明自己对伊本的爱情竟然狠心地掐死了婴儿,锒铛入狱,不得不放弃即将到手的农场。而《街车》中的婴儿却是斯坦利和丝蒂拉夫妇的爱情结晶。它降生的夜晚正是布兰奇被彻底摧毁的时刻,它的到来必将弥补布兰奇离去腾出的空间,更加巩固斯坦利夫妇的婚姻。正是这两个新出生的婴儿完成对闯入者的彻底驱逐,并终结各自的家庭悲剧。
参考文献
1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Trans. from French by Maria Jolas. Boston: Beacon Press, 1969: II.
257101214 Eugene O’Neil. “Desire Under the Elm” in Complete Plays 1920-1931. New York: 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88. P318,P337,P339,P335,P339,P352.
3468111315Tennessee Williams.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New York: Penguin Group Inc, 1947. P13,P25,P23,P15,P15,P30,P72.
9L. Sheaffer. O’Neill: Son and Artist. Boston: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1973: 72.
16Mark Royden Winchell. “The Myth Is the Message, or Why Streetcar Keeps Running”. in Confronting Tennessee Williams’s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Ed., Philip C. Kolin. London: Greenwood Press, 1993: 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