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祠之铭并序碑》(以下简称《晋祠铭》),李世民撰并书,镌于贞观二十年正月二十六日,是不可多得的书法妙品和脍炙人口的文学佳作,并以其文物史料价值驰名中外,今存太原晋祠贞观宝翰亭。历来评说《晋祠铭》者,多主张李渊太原起兵时祷于唐叔虞祠。兹略举常见者数家:
1.清·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卷二:
《晋祠铭》,太宗御制并书,行书,贞观二十一年七月。祠在今太原府西南四十里,距今太原县八里,而今县则古晋阳之故址,唐时为并州,为北都,为河东节度使治。昔人立庙于此,以祀唐叔。考之《北齐书》已有其名,而唐髙祖起兵尝祷于此。《册府元龟》:“太宗贞观二十年正月,幸晋祠,树碑制文,亲书之于石。”今存祠中。[作者简介:王卯根(1955—),男,山西介休市人,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汉语史及古籍整理研究。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683册,页744-745。]
2.清·周令树《重建晋祠碑亭记》:
晋祠之名始著于唐高祖以唐公起兵祷于晋祠。既定天下,立碑颂德,太宗自为铭若序,书而刻之。其辞虽铺张扬厉,不过言唐叔以懿亲分封,德泽久远而已。[ [清]杨国泰《太原县志》卷一三,道光六年刻本,页4。]
3.清·刘大櫆《游晋祠记》:
唐高祖盖以唐公兴,尝祷于晋祠。既定天下,太宗亲为铭而书之,立石以祟叔虞之德。[ 《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卷一六,杭州古籍书店1985年影印清光绪十七、二十、二十三年上海著易堂印本,第四帙,页1083。]
4.吴云、冀宇《唐太宗全集校注》[ 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晋祠铭并序》题注:
晋祠:在山西太原市西南悬甕山麓,为周初唐叔虞封地。……晋祠处原有祠祀叔虞……唐李渊起兵时曾祈祷于此。贞观二十年(646年),唐太宗御制《晋祠之铭》,立碑于祠,以颂神功。
此书又于碑文“发迹神祠”句下释曰:
大业十三年(617年),李渊在此起兵反隋曾祷于祠。神祠:《萃编》作“神邦”。
间或有学者以为祷于叔虞神祠者为唐太宗李世民。如明·苏祐《重修唐叔虞祠记》:
唐太宗义师之起,尝祷于祠下,贞观二十年有御制书碑在焉。[ [明]高汝行《太原县志》卷五,嘉靖二十六年刻本,页37。]
又见清·周景柱《太原晋祠记》:
唐太宗方起兵,祷谒祠下,既获神助,亲为文书焉,以刻诸石,由是而祠益崇。[ 《太原县志》卷一三,道光六年刻本,页16。]
张元成、袁汉城《晋祠之铭并序注》[ 希望出版社,2003年,此书不标页码。]则认为李渊、李世民父子起兵晋阳,祈祷神祠。该书卷首介绍晋祠贞观宝翰亭云:
唐高祖李渊与儿子李世民从晋阳起兵时,曾在晋祠唐叔虞祠内祈求唐叔虞能暗中保佑他们父子,助他们一臂之力。
该书又于碑文“爰初鞠旅,发迹神邦”下疏解句意云:
此句是说,在向叔虞之神灵祈祷之后,我父子率军誓师,从唐叔虞神灵护佑的地方发兵南下,从此开始创立基业。
凡此诸说,均以为此碑乃李世民还愿之作,以至于《全唐文》、《山右石刻丛编》诸本“神邦”误作“神祠”[ 原碑“邦”用草书,传世刊本转相抄录,多讹为“祠”,盖因信“高祖起兵祷于叔虞神祠”之说所致。]。此说真伪关乎史料,涉及文本解读,实有必要澄清。
考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上,专记李渊太原起兵原委,竟于高祖祷于叔虞神祠之事不著一词[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称高祖兵兴,引大雅为记室参军,主文檄,则此书记三百五十七日之事,所得于见闻者当独为真确。”]。唐人著述提及《晋祠铭》,唯见太宗,不言高祖。如《元和郡县志·太原府·并州》:“《晋祠碑》在乾阳门街,贞观二十二年太宗幸并州所置,御制并书。”两《唐书》纂修时,有关高祖、太宗的起居注及实录尚保存完好[ 《旧唐书·经籍志上》:“《大唐创业起居注》三卷,温大雅撰。《高祖实录》二十卷,房玄龄撰。《太宗实录》二十卷,房玄龄撰。
《太宗实录》四十卷,长孙无忌撰。”《新唐书·艺文志》:“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三卷。《高祖实录》二十卷,敬播撰,房玄龄监修,许敬宗删改。《今上实录》二十卷,敬播、顾胤撰,房玄龄监修。长孙无忌《贞观实录》四十卷。许敬宗《皇帝实录》三十卷。”],而关于祈祷之事,仅叙及隋将王威、高君雅“见兵大集,恐高祖为变,相与疑惧,请高祖祈雨于晋祠,将为不利”[ [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页2。],“高祖觉之,乃阴为备”[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高祖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页4。],况且此计最终落空。《唐会要》载唐太宗贞观二十年“幸晋祠”事,不过“树碑制文”一语而已。
“国之大事,在祀于戎”,倘若李渊祷叔虞祠确有其事,此等创业之初重要细节,当为史臣所必载。其次,与李渊、李世民一同起事,并为之改朝换代制造舆论的温大雅都没有说过的事情,后人何以知之?凡此种种,不能不令人对于李氏父子太原起兵时祷于神祠之说产生疑窦。
爬梳有关《晋祠铭》之古籍,此说最早见于宋·赵明诚《金石录》:
唐《晋祠铭》,太宗御制并行书,贞观二十年七月。[ [宋]赵明诚《金石录》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681册,页170。]
右唐《晋祠铭》,太宗撰并书。晋祠者,唐叔虞祠也。高祖初起兵,祷于叔虞祠。至贞观二十年,太宗为立碑。[ 《金石录》卷二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681册,页321。]
该书著录《晋祠铭》有题无文,于史料依据避而不谈,又将“正月”误作“七月”,足见其考证疏略。
继《金石录》之后,明·赵崡《石墨镌华》于“唐《晋祠之铭》”题下跋云:
唐得天下后,太宗祠晋侯而为之铭。晋侯者,周唐叔,后霸天下者也。据碑,高祖起兵时曾祷于晋侯之祠,而以是报享之。太宗制文并书,全法《圣教序》、《兰亭序》,而纵横自如,但石理恶,历年多,其铓铩之存者无几耳。[ [明]赵崡《石墨镌华》卷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683册,页461。]
与《金石录》疏于考证相比,此书进一步指出“高祖起兵时曾祷于晋侯之祠”乃“据碑”立说,且将《晋祠铭》视为太宗代高祖“报享”之作。
清嘉庆间,王昶《金石萃编》(下文简称《萃编》)刊录《晋祠铭》全文,文后按语进一步阐述《石墨镌华》所“据碑”之具体内容:
文云:“先皇袭千龄之徽号,膺八百之先期。用竭诚心,以祈嘉福。”又云:“无言不酬,无德不报。所以巡往跡,赛洪恩,临汾水而濯心,仰灵坛而肃志。”是为高祖祷晋祠起义兵之证。[ [清]王昶《金石萃编》卷四六,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影印扫叶山房本,页5。按:嘉庆间陈鸿墀《全唐文纪事》、光绪间胡
聘之《山右石刻丛编》考《晋祠铭》皆因袭此说。]
至此,所谓“高祖祷晋祠”的唯一证据即上引《晋祠铭》碑文数语。然而,脱离本文的具体背景、语境条件,忽略作者的思想体系,凭借太宗报谢神功的表象推导出高祖当初有祷神之举,势必流于断章取义,牵强附会。下文逐一辩驳疏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