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狼镇
黑狼镇一入夜常会听到狼嗥声。这叫声有时离得远,好像远在他乡,缥缥缈缈若有若无的,给风一吹就吹散了;但有时这叫声又离得挺近,仿佛就在耳畔,直冲着你的耳朵眼儿而来,往往这个时候,狼群已经在镇子周边的山坡上出现了,虎视眈眈地盯着镇子。要是走出屋门,抬眼一看,准能看到那一对对绿油油、晶亮亮、凶巴巴的眸子,杀气腾腾的,令人不寒而栗。镇上人渐渐明白了,狼群在镇子附近徘徊嗥叫时,镇子才是最安全的,既然它们让你听到叫声,让你知道它们来了,那么它们便也知晓镇上人已经严阵以待有所防范了,它们才不会在人们严阵以待有所防范的时候发起袭击呢!它们又不傻!它们之所以时常来镇子附近徘徊嗥叫,既是虚张声势,扰乱镇民们的心理防备;也是为着暗中观察,观察镇上的细微举动。再后来狼群偷袭镇子就没有什么规律性可言了,它们可能悄无声息就来了,也可能大张旗鼓嗥叫一阵儿便消失了,但消失不多久又率众杀回来了,从四面八方俯冲下来,向一切暴露出来的弱小者下手。它们多对羊圈里的山羊下手,但也常把看门狗咬死拖走,还不止一次闯进住户家里,把挂起来的生肉叼走。三年前,一伙镖客在黑狼镇留宿过夜,当天晚上那伙人在临街的酒馆里划拳吃酒,一直到深夜,其间,一个镖客借口撒尿出去了一趟,一刻钟后他还没回来,大伙以为他去外头找个地方蹲大号了,也就没有太在意。接着半个时辰过去了,大伙起身离席正准备回屋睡觉去呢,突然意识到少了一个人。他们就带上家伙出去找他,找了挺久才在一个山坡脚下找到,他已经死了。他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只剩一堆白骨,他们凭借着散落在地上的衣帽认出了他。
黑狼镇放在土壤肥沃人口稠密的平原上,顶多算个村子,因为它太小了,人口太少了。但是在西部地带那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中,说它是镇子,谁也不会奇怪。黑狼镇前几年还是叫黑狼村的,不知是村民们为了给自己壮士气,还是觉得“村”已经概括不住人口了,经过大伙儿协商一致,就改叫了“镇”。就是成为黑狼镇以后,镇上住户也才二十来家,人口统共加起来也不过百。就这么个牧羊牧马的镇子,就这么个一经风沙便满街满巷都蒙了厚厚沙土的镇子,就这么个千年百年人口不怎么增也不怎么衰减的镇子,就这么个偏远落后饱尝孤独的镇子,就这么个世世代代同天灾人祸以及狼群旷日持久作斗争的镇子。谁也想不到,就这么个镇子,竟然在那山秃水稀的荒漠深处顽强地扎下根来。那里的人一代代顽强地繁衍着、更迭着、生存着,就如同荒漠中根系发达的植株般,既然无法向上天祈雨,那就干脆把根系排布得更密些,扎得更深些、更深些、更深些,一直扎到有水的深黑的泥层里去。
就是这么个镇子。
初到黑狼镇的落脚客总会诧异,啊,这儿竟然有个镇子!是啊,这不起眼儿的地方竟然也能有个镇子。接着他们还会诧异,这不毛之地,活人是靠着什么营生的?然后他们就发现,这镇上不仅有饭馆酒馆有肉吃有酒喝,还有客栈和澡堂!只是饭馆酒馆没有时鲜蔬菜,只有荤食和干菜,而干菜又比荤食贵出许多。而所谓的澡堂子,里头也就是几只一米高的圆木桶,每桶仅能容纳一人坐着泡澡,开价却不便宜。
二、黑吃黑
这天傍晚,老温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捏着旱烟管,嘴巴吧嗒吧嗒不停地嘬着,他正享受着烟草带来的慰藉。他已经快六十岁了。每当一天行将结束的时候,他总要坐回这里,坐在那门槛上,手臂托举着旱烟管,眼望着被晚霞烧得赤红的天空,嘴巴便吧嗒吧嗒、吧嗒吧嗒。等烟抽毕,他便磕掉烟灰,站起身来,关上门,打烊。老温和妻子桂兰老两口经营着黑狼镇入口处的这个小饭馆,门前是黑狼镇的主街道,黑狼镇也就这一条街道。他们经营这个饭馆有二十来年了。客人不是每天都有的,有时三五天也不来一伙,但是这二十来年毕竟也积累了些熟客,来了黑狼镇,就直奔着他们家的酒肉而来。虽然小本买卖,利薄,但好歹也是个营生,又不耽误牧羊。黑狼镇人总能找到牧羊的地方。轮到老温家外出牧羊时,老温就去,家里的摊子就交给桂兰一人照应,桂兰自个儿也完全照应得来。这一天行将落幕,老温和妻子枯守一天也没迎来客人。临近中午时,镇上倒是来了一伙过路商人,这伙人是老黑家的常客,从不来老温家落脚歇息,他们一来到镇上,就直冲位于镇中心的老黑家而去了。
老温的妻子在屋里喊道:“闩上门吧,今个儿不会有买卖了。”
老温答应着,然后就弯着腰在门槛上磕灭了烟。忽然间,他听到了阵阵马蹄声,于是他抬起头来,只见远处烟尘滚滚,一行四人骑着高头大马正顺着山包的缓坡疾驰而来。他倚在门框上,眯缝着眼张望着那四匹硕马渐渐驰近、渐渐驰近。当他能看清骑马人的面影时,他立马就意识到,马上这四个人全都是生人,他们从没有来过这个镇子。这四人皆是一身黑衣,头戴獾皮帽,肤色黝黑,面相凶狠,目露冷峻,身材有高有低有胖有瘦。老温在黑狼镇早已见过各色恶人,所以对此四人,他也并不放在心上。在他眼里,他们只是顶普通不过的过路客罢了,因此,一见来者翻身下马,他便立即招呼上去,指着自家饭馆热情地说着:“哎呀!几位客官,一路奔波劳碌,快来咱家店里歇坐一番吧,咱家有酒有肉,管饱管够!”他唯恐晚一步,来客就被别家馆子抢走了。
很快,老温便分出这四人中为首的那个了。那人是个小矮个儿,一只眼睛不知怎么的,许是瞎了,一条黑布斜着蒙在那只眼睛上。另外三人,有个矮胖子,浓眉圆眼,腰间揣着一把短手枪;有个瘦高个儿,鼻梁细长挺高,腰间揣着一把尺把长的腰刀;还有个中等身材的,不高也不低,不胖也不瘦,脸上有刀疤,腰间什么也没有携带。当老温向他们介绍自家馆子时,他们仨纷纷看向了为首的那个小矮个儿,那个小矮个儿什么也没多说,只是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那仨人便明了了意思。矮胖子便对老温说:“把俺们的马好生喂了,用你家顶好的饲料。”老温连声诺诺,随后把马从侧门牵引去后院饮水喂食。等老温忙过这阵子回到当街的馆子里,他妻子桂兰已经把三样下酒菜送上桌了。那四人围坐在角落里的那张桌旁,油腻黑漆的桌面上摆着一盘烟熏马脸肉、一盘手撕羊后腿、一盘凉拌木耳,还有一壶烧刀子。那壶烧刀子是一斤装的,不过他们喝得很快,跟喝水似的。盘子里的菜也下去得很快,很快他们就把盘子里的菜清个精光,然后把老温唤到跟前吩咐说:“把桌上的空盘子全收了去,依照原样再他娘的各来一份。”老温收去空盘,刚刚转过身去,就听到身后又响起一句,“再打一壶老酒来。”老温走到里屋去,他的妻子桂兰正在那儿烧煮着马骨汤,那伙人也要了马骨汤喝。汤在锅里沸着,老温和妻子互相帮衬着,在低矮狭窄的灶台间来回忙碌。每做好一样菜,老温就立即端出去。老温发现他们吃得慢了,喝得也慢了,交谈声却密集起来了,心里就知道他们大概吃喝了七八分饱了,只消把马骨汤一喝,他们准定肚皮溜圆饱个十足。老温把后来添加的菜都上齐了,就问他们马骨汤要不要出锅?他们说先别急着出锅呢,就在锅里煮着!老温说好,就退了下来。老温闲着没事干,拉扯来一把凳子,在灶房门口坐下抽他的旱烟管,脑袋里什么也没想,就只是抽旱烟管发呆而已。然而,那伙人谈话的内容却渐渐吸引了老温,让老温不由把目光转了过去。
只见那个浓眉圆眼的矮胖子一拍桌子,气咻咻地说:“袁项城这老混蛋……挨千刀的!”
坐在矮胖子对面的瘦高个儿手里一直把玩着酒杯,这时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轻轻扣在桌上,缓缓说道:“他做他的皇帝梦,咱倒咱的斗,井水不犯河水,跟咱们有个屁干系?”
矮胖子扭着身子红着脸争辩说:“咋个没关系?他当了皇帝就要改朝换代了,咱就要成他脚底下的老百姓了。”
刀疤脸这时插话道:“就算他成了皇帝老子,守着金山银山,到头来也总有咽气儿的那天吧,只要他咽气儿总逃不过黄土埋身吧,想想咱是靠啥家伙吃饭的?到那时只怕他……”
就在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独眼小矮个儿忽然干咳了一嗓子,刀疤脸未及出口的话只得生生咽了下去。除小矮个儿外,其余三人全都转过身来盯着老温。老温赶紧装模作样地站起来,问:“几位,马骨汤要不要出锅?”
矮胖子厌烦地摆摆手,说:“别啰唆!要出锅就出锅!”
老温嘿嘿笑着,先给逐渐昏暗下来的屋子点上了两盏灯,把其中一盏送到客人桌上,接着便抬脚进了灶房,掀开锅盖,盛了四海碗滚烫的马骨汤,在每只碗里都滴了几滴香油,分作两趟端了出去。最后那趟,那个鼻梁细长挺高的瘦高个儿侧过身来望着老温说:“老哥,咱跟你打听个地儿,不知道老哥知道不知道?”
老温略微弯一弯腰,说:“打听哪儿?”
“狗獾镇。”瘦高个儿说,“狗獾镇是不是就在这一带?”
老温笑着摇摇头,回答说:“那个镇子还有点远呢,你们至少还要再赶一天半的路程。”
瘦高个儿把獾皮帽从头上摘下来,搁到桌子上,抓挠着头发,犹豫半天才说:“老哥,给咱们指条道。”
老温手指着说:“朝北,朝北一直走下去就是了。”
老温刚要转身离开,不料那个矮胖子又发话了,他喊住老温:“老哥,别忙着走。”
老温转过身来面向着他,疑惑着问:“还有啥要吩咐的?”
矮胖子抬着眉毛冲桌上瞥了一眼,随后说:“哥儿几个出来得匆忙,身上带的盘缠不够,一路上都用光了。打个条儿行不?”
老温明白他们的意思,赔着笑脸诉苦说:“咱家是小本买卖,挣也挣不了几个钱儿,赊嘛是赊不起的……”老温家的饭馆并非不给人赊账,只是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只赊给熟人熟客,生人生客概不赊账。人一走出店门,要是从此就不来了,你上哪找去?老温偷偷去瞥他们领头的,那小矮个儿只是低头喝汤,对眼前发生的事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专注地吹着手里的汤碗,吹一下,喝上一口,吹一下,喝上一口,显得气定神闲、从容不迫。老温就知道他们是铁了心要赊账了。
矮胖子说:“俺们又不是吃白食儿的!告诉你,俺们可不缺钱花,你别把俺们想到歪处去了!俺们也就是一时半会儿手里票子短缺,你等俺们到了狗獾镇,你等俺们从狗獾镇回来,你看看要多少钱俺们给你拿不出来!”
老温仍旧对他们不放心,说:“要不,你们押点啥东西在镇上吧?”
矮胖子一下怒了,说:“押点啥?你倒是想得出来!”他顺手从怀里摸出一只玉扳指,他把玉扳指在手里掂了一掂,举到老温眼前,说,“瞧瞧这只玉扳指,可瞧好了,你可知道这是哪朝哪代的宝贝吗?别说这顿饭了,就是把你们这个黑狼镇给他娘的变卖了,也值不上它一分一毫。”
话音刚落,屋里又进来俩人,这俩人也是生人,老温也不认识。这是俩壮汉,身材相当高大魁梧,都披着一件浅灰色连帽斗篷,一个光头,一个平头,俩人都是国字脸,粗眉大眼,颧骨略突。一看有人进来,矮胖子当即悄悄地把玉扳指收到怀中去了。
“一份盐水花生,一壶烧刀子。”光头说着,就在紧挨门口的那张桌旁,两腿一分,大咧咧地坐下来。平头也在一旁坐下了。
老温只得先去灶房,给这两位新来的客人准备酒水和盐水花生。他走到灶房里,从酒缸里舀了一壶烧刀子,他妻子桂兰则从一口腌菜坛里捞出一碟早先已经卤煮好的盐水花生。老温先把那壶烧刀子和两只酒杯送了出去,又回来端那碟盐水花生,他妻子把碟子交到他手上,说了一句:“今个儿是咋个一回事,咋都偏偏这个点来?”
老温说:“来者是客,咱瞎操那心干啥?”
“砰砰——砰砰砰——”
忽然间枪声大作。老温的妻子如中枪了一般,吓得跌倒在灶房的柴垛上,闭着眼睛轻声“哎哟哎哟”着,使劲擂打着自己的胸口。而老温也险些失手把手中的碟子打碎。老温呆立着愣怔半晌,才惊醒过来,赶忙催促他的妻子:“桂兰,快从后门躲出去。”说着,他便去搀扶瘫倒在柴垛上的妻子。
三、危险之夜
十多年后,老温寿终正寝。他并没有在那晚的枪战中无辜牵连死去,他毫发无损地度过了那一夜。他本来差点就在那晚上命丧黄泉,是摇哥救了他的命——素来有着“西部头号神枪手”之称的摇哥出现了。
话说老温把妻子桂兰从柴垛上搀扶起来,催促着她尽快逃走。她呢,却拉扯着老温的胳膊,泪水涟涟地哀求说:“要走就一块走。”老温扯谎说:“你先头里走着,俺后头就跟上了。”桂兰立即拆穿说:“别为着几个破钱把命给搭上了,值不值!”老温说:“咱黑狼镇上做买卖的,从来都是死生由天不由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桂兰见他执意不走,就只得恨恨地弃他而去,从后门那儿悄声溜出去了。
老温大着胆子从灶房走出来一步,随后停住,见先前围坐在角落里的那一伙四人皆已毙命。为首的那个独眼小矮个儿手插在怀里,仰躺在地上,双腿却翘挂在凳子上头,没有滑落下来。另外三人也都死得透透的,矮胖子伸长手臂趴在桌子上,脸浸泡在从自己嘴里流淌出来的血水里,他的手里仍旧握着一把短手枪;瘦高个儿钻在桌子底下蜷缩成一团,头部挨了一枪子儿;刀疤脸的死状跟独眼小矮个儿相同,都是仰躺在地上,手插在怀里,似在摸枪。枪还没有摸出来,他们已经中枪了,对他们下黑手的正是那两个后来者。那俩人背对着老温垂手站在那里,他们枪已经收起来了。紧接着,平头掏出一只黑色布袋,朝死去的那伙人走去,嘴里说着:“这帮臭倒斗的,害得咱弟兄苦跟这许久!”他对他们挨个进行搜身,把他们身上藏着的金银珠宝全都搜了出来装进了布袋,他还从他们身上搜出三把手枪、一把腰刀。他把枪装入布袋里,把腰刀别在了腰上。光头则继续坐回到酒桌上,给自己倒上酒,然后剥着花生喝着酒。平头搜身完毕,也回到了酒桌上,掂量着沉甸甸的布袋,难掩兴奋地咧着嘴笑,对光头说:“大哥,瞧这回咱得手多少好宝贝!”
光头也显得挺开心的,他给平头倒上酒,说:“二弟,吃酒!”
他们俩狠劲儿撞了下酒杯然后仰脖一饮而尽,一连喝了三杯,随后平头发现了呆立在灶房门口的老温,他冲着老温说:“店家,别发呆,再添壶酒来!”
老温就又给他们添了一壶酒。添完酒,老温却并不离去,仍旧站在他们桌旁。这一举动让他们感到很纳闷。平头撂下酒杯,抬起头来问:“我说店家,你不去灶房里老实待着,老守在俺们弟兄身边是啥意思?是没见过人吃酒还是想坐下陪俺们弟兄吃一杯?”
老温低低头,说:“不敢!”
平头接着说:“那你就说你到底啥意思?”
老温抬手指指死去的那伙人,“那桌的酒钱还没结。”
“没结你去找他们结嘛!”
“人已经死了。”老温说,“你们把人给杀了。”
“那你是啥意思?让俺们帮他们结?”
老温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