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是解放而是压制——对女性解放论的反思
经由上面的剖析,《金瓶梅》蕴含着性政治逻辑已毋庸置疑。现在对论文开头所言及的女性解放论调重新加以审视和反思,我们不得不对之持怀疑态度,因为性政治逻辑支配下的女性恰恰是被压制了,而不是以往论者所认为的主体意识觉醒或者女性人性解放。[如论文开篇所引用,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中即持此观点。另见黄霖:《晚明女性主体意识的萌动及其悲剧命运——以<金瓶梅>为中心》,《明清文学与思想中之主体意识与社会》,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4年;张莉莉:《论<金瓶梅>对<水浒传>女性观的扬弃与超越》,《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5期。]同样,在性政治视阈下,如下几个问题可以得到新的解释。
首先是女性悲剧的成因问题。女性追求性自由最终以悲剧收场,根本上还是性政治逻辑在起作用,而不是她们欲望过度的报应。在男权中心的世界里,女人总是被归咎的,这也可以用女性主义理论中的“厌女症”来说明:父权制社会长期以来存在着根深蒂固的对女性的诋毁、诽谤和虐待,存在着明显的对女性毫无道理的恐惧和痛恨。[12]女性的悲剧是因为她们的过错,她们的过错是在性政治逻辑下的过错,她们最大的过错就在于她们是女性。
其次是西门庆的形象问题。社会历史批评认为,西门庆是小说主要批判对象,但他又被塑造得精明强干,这种矛盾性体现了作者对新兴商人势力复杂的态度。[13]在性政治视阈下去看,这一形象并不存在矛盾和难以理解之处。《金瓶梅》在深层结构安排上是遵循性政治逻辑的,它的世界是男权中心的,而西门庆是男性的代表,所以不可能是该小说的主要批判对象。相反,精明强干的西门庆正是强大男权的表征。我们不否认该小说表面上经常出现的对西门庆等男性的批判,但在更深层次的性政治逻辑下,女性才是主要被批判对象。对男性的批判要么无足轻重,要么干脆指责他们过于贪恋女色,这实质上还是在批评女性。西门庆精明强干的形象与小说的性政治逻辑是一致的,这里并不需要去质疑创作者在处理这一人物形象时存在矛盾和纠结,因为作为一部性政治的宣道书,西门庆本应就是这个样子。
最后是大量的性描写问题。《金瓶梅》中的性描写通常要么被认为有助于刻画人物和展开情节而肯定其价值,要么就将之归之于作者的低级趣味而予以贬斥。[14]但在性政治视阈下,性描写有其重要的功用。一方面,这种展览式的性描写展示的是男性的主动、强大和女性的被动、弱小,尤其是其中充斥着的男性对女性的语言和身体暴力,更是显而易见的男性对女性的支配。[参见陈婷婷:《论<金瓶梅词话>的性描写与男性霸权意识》,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4月。]另一方面,性描写给男性读者提供了窥淫的愉悦,男性“从观看(在窥淫的意义上)中得到愉悦,又通过共享叙事本身中的男性人物的观看和愉悦并与他人同被整合进叙事中”[15]。也即是说,通过性描写的书写和阅读,男性既从被看的女性那里获得了性愉悦,又进一步巩固了男性认同,强化了男性支配女性的性政治格局。
作者:韩杰